见沈川接过书本，名叫岑舒的少年笑逐颜开，又趁着沈川在原地愣神，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匆匆离去，三两步便消失在十数丈外的巷尾，如同云雾消弭，不可捉摸。
两本书在沈川手中愈来愈重，少年的两手甚至已经攥得发颤，原本飘过耳畔的人声鼎沸，也瞬息空明，整个小镇，或者说天地之间，仿佛只剩沈川一人。
沈川咽了口唾沫，假装将恐惧吞噬，再次迈开步子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，“这书，不能要。”
少年走街串巷，在空无一人的小镇里踽踽独行，来到那已经许多年都不敢再敲的红木门前，少年鼓起勇气，走上前轻轻扣门，“岑舒，我是沈川，是来还你书的。”
无人回应。
少年蓦然失笑，莫名回忆起小时候总是来敲门的场面，屁大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，擤着总也擤不完的鼻涕，哐哐敲着不知比自己大多少倍的红木门，确实烦人得很，“岑舒，以前确实是我做的不对，但这两本书我真的不能要。”
少年用袖子在门前擦了块干净地方出来，将两本书放在上面，在离得远些的地方，朝着岑家鞠了个躬，虽然那个岑家少年总是很讨厌自己，但陪自己度过整个童年，总是偷偷照顾自己的，不也只有他吗。
离了岑家，沈川快步跑去糕点铺子，毕竟裴姑娘熟悉的，也只剩这个地方了。
原先顾客盈门的小屋子在今天特别冷清，沈川一边喊着裴姑娘的名字，一边在屋里寻找，只是屋里屋外都寻了个遍，哪里有熟悉的身影。
沈川重重叹了口气，极其失落地坐到桃树下，捻起地上的一片桃花碎碎念，“裴姑娘应该是走了吧，可为什么不事先与我说一声呢，难道是不知道怎么开口？”
“呸，沈川你又在做白日做梦，裴姑娘那样好的人，走就干净利落地走了，干嘛顾及你个泥腿子，你哪里能配得上人家？”
少年越想越觉得委屈，干脆在树下站起桩来。
门当户对重要吗？当然很重要。
可既然对不上，为什么不先努把力试试呢，反正孑孓一人，反正天涯何处无芳草。
大不了....就在这镇子里孤独终老呗。
桃花瓣瓣，微风簌簌，站好桩的少年莫名倦怠，渐渐眯上眼睛。
也不知睡了多久，一阵又一阵嬉闹声将沈川吵醒。
沈川揉了揉睡眼，心中疑惑，小镇里哪家还有小孩子？
沈川站起身，发现手掌中的桃花蓦然变得很大，竟然比得上自己半个手掌。
再抬起头望去，桥的那边，正是年少时心心念念的玩伴们。
那个叫郗为的少年站在一群孩子中央，笑意盈盈，朝自己招手，沈川心头一酸，脚下竟不听使唤往桥那边走去，走到桥中央时，沈川突然站定，满脸泪水，少年慢慢挪动到栏杆处，往莲池看去，那水中倒映的，是一个孤苦伶仃、面黄肌瘦的少年，当年小小的自己，有大大的孤独。
以郗为为首的孩子们跑到桥边，都嚷嚷着让沈川赶紧过来，马上要去放风筝哩。
沈川的悲欢与他们并不相同，少年落寞地站在桥上，看着眼前嬉闹的孩童们，突然放声嚎哭起来，好像小时候的委屈，都在此刻宣泄殆尽。
世事漫随流水，想来一梦浮生。
不知道哭了多久，沈川再摸去泪痕的时候，手掌中的桃花已经恢复大小，少年在桃花树下醒来，一切如常。
“今天这是怎么回事？”
沈川皱起脸，先是岑舒，再是郗为，都是自己年少时心里过不去的坎。
“莲花姐姐，可不可以给我包一份桃花糕。”
“好啊。”
沈川猛然回头，原先空荡荡的铺子，突然满是顾客。
而刚才这道声音，正是他自己。
沈川远远望去，见一衣衫褴褛的少年，正拿着自己辛苦许多天挣来的银钱，去买几块桃花糕。
沈川也顾不得这是不是又一个梦，他清楚记得当年自己这一袋桃花糕是买给父母的。
少年不再去看糕点铺子，而是脚下生风，往家里跑去，就算是梦，让他再见他们一面也好。
少年发了疯似的奔跑，再远远见到自己家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后，热泪盈眶，少年放慢步子，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，在推开门前，还深吸一口气，心里回念着方才想好的措辞，就说是来看朋友，但是不记得长什么样子好了。
可推开门的一刹那，时空仿佛突然一滞，腾腾热气凝固在空中，虚烟见迹，待再次运转起来时，日月轮换，院内空无一人，只是月色有些熟悉。
沈川神情恍惚地坐到台阶上，月色骤亮一瞬，在虚掩的门缝里，有位身披光华，步步涟漪的少女走过，沈川突兀站起，想起这是第一次遇见裴姑娘的那晚。
少年赶紧推开门，想追上那位姑娘，可视线所及，是一位看不清面容的锦衣男子，正牵着裴姑娘的手，两人依偎而行，少女肩挑明月，青年沉溺月色，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沈川张着嘴，那句裴姑娘没有喊出口，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，或许，裴姑娘在这里真的有一位朋友。
尽管如此，沈川还是偷偷跟了上去，见两人在小镇后山口没了踪影。
沈川心一横，抹黑往山里走去，千折百回终于寻得裴姑娘的身影。
沈川跟着她走上山巅，只见裴姑娘坐在涯边，手臂杵在身后，双腿在空中悠荡，月色独上眉梢，显得十分惬意。
沈川心里天人交战，刚决定上前搭话，便见两道黑影从阴影中出现，两道身影一高一矮，走得极慢，许久才走到光亮处，沈川凝目看去，只一眼，便觉得恍如隔世，原来他们当时这般年轻，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。
“爹，娘。”
沈川不自觉喃喃。
沈川的父母慢慢朝裴姑娘走去，可一身黑衣的少女似乎并未发现身后有人，沈川越看越觉得不对劲，月色下，他父母的头发疯长，眼白转红，容貌虽然不变，一身气势却变得渗人，一呼一吸间，渐渐有股血腥味弥漫。
沈川从阴影中跑出，因为他看到他的母亲伸出手，想将裴姑娘推下悬崖。
沈川开始嘶吼，明明才几步远的距离，却怎么都跑不到，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姑娘跌落。
“为什么...”
“为什么...”
沈川跪倒在地，手指死死插入土地，又紧攥成拳，地上阴湿的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，为什么让他重新经历那些年少时最遗憾的事，又为什么要让他看到如今的场景。
明明他不在意这些的，明明他可以把这些情绪藏好的，明明他很在意裴姑娘的，明明他活了这么多年很苦的，可为什么要一遍一遍让他经历这些。
仙人施法？妖魔作怪？
谁都不能。
那两道身影回过头。
他们眼里的沈川。
眼神渐渐变得空洞，纯粹，没有一丝波澜。
像是一尊神祇，降临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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